香港電影在暑假檔期過後猶有餘勁,近期最惹人注目和談論的作品自然是何爵天導演的首作《正義迴廊》。電影在香港開畫初期叫好不叫座,第一日票房僅得20萬元,不過由於網上口碑極佳,往往獲譽為「今年最佳香港電影」,因此一星期後票房扭轉劣勢,開始登上單日冠軍。到上畫兩星期時,票房已超逾1,000萬元。該片是三級片,內容沉重,有這樣的反應已難能可貴。
《正》片的故事取材自真實案件──2013年的「大角嘴肢解父母案」,屬於「奇案片」的類型。這個類型在港產片中雖然從來不算主流,但數十年來卻總不時出現(本文將「奇案片」較為狹義地界定為取材自有暴力成分的真實刑事犯罪案件的影片,不包括杜撰故事或非暴力的案件,如商業罪案或貪污等)。香港電影投資者大多重視市場,從商業角度看,聳人聽聞的犯罪案件本身既充滿戲劇性,也已經有傳媒廣泛報道,自然容易吸引觀眾因好奇而入場,希望對案情加深了解;對創作人來說,奇情案件本來就有偵探推理和懸疑的成分,改編時也容易加插帶有暴力甚或色情的情節,是商業電影的上佳素材。這大概可以解釋,為甚麼過去幾十年的港產片中一直不乏奇案片。
港產奇案片最早可追溯至上世紀70年代的邵氏公司出品,包括程剛導演、以「三狼案」為題材的《天網》(1974),以及《香港奇案》系列(共5部,每部由兩宗至四宗案件組成,1976 – 1977);同期麗的電視也有《十大奇案》系列(1975),主要由麥當雄和李兆熊執導。邵氏這一系列奇案片現在還有影碟可以看到,整體水準頗為參差,比較出色的是《天網》和《香港奇案之二〈兇殺〉》(1976)中〈臨村兇殺案〉一段(桂治洪導演,取材自1964年的「大埔竹林殺警案」),兩者均著重細緻描寫犯案者的背景和心態,〈臨〉片更令觀眾對戲中的啞巴主人翁產生同情之心。系列中其他作品則以重演案件為主,當中或有強調戲劇效果的誇張鋪排,加入暴力和色情等剝削元素;部分案件更是虛構的故事。
到1970年代末至2000年代初,香港大概出產了十多部奇案片,製作較多這類電影的有李修賢和查傳誼。電影片目在此不必詳列,總之不論是「雨夜屠夫」、「屯門色魔」,還是「Hello Kitty藏屍」等港人猶有印象的案件,均曾搬上銀幕。這批電影的路線大抵秉承上述1970年代的,以寫實敘事作包裝,務求令觀眾相信電影反映了案件的細節,但往往不乏誇張的處理和虛構情節,大部分成績未算理想。
這段時期中藝術成就最高的奇案片,大概要數不算是正宗奇案片的《瘋劫》(1979,許鞍華導演),獲選為「百部不可不看的香港電影」之一(參看上月拙作: https://bit.ly/3TCCZC6)。該片雖說取材自1970年的「龍虎山雙屍案」,但編劇陳韻文卻「借題發揮」,創作出一個用以解說案件來龍去脈的故事。換句話說,《瘋劫》著重的不是重演案件的實況,而是為事件的成因或背後的發展提供可能的演繹,這其實也是世界各地犯罪電影其中一種常見的方式。
到本世紀初,奇案片在香港似乎消失了一段日子,直至2010年代中期冒現了兩部佳作:《踏血尋梅》(2015,翁子光導演,取材自2008年的「援交少女肢解案」)和《藍天白雲》(2017,張經緯導演,取材自2000年美國一宗香港移民少女殺死父母案,電影將案件地點改為香港)。這兩部電影除了在製作和演技等層面均認真出色外,劇情上都展現了傑出奇案片應有的優點──對案件主人翁的背景、心理和世界觀作出深刻細緻的分析和描寫,更觸及社會和成長環境對他們的影響,這樣才可以讓觀眾真正深入了解案件,以及反思背後的社會成因,而不是將認識流於表面的獵奇。當然,電影情節一定加上了製作者自己的構思和演繹,不可能完全真實,但卻至少提供了有別於主流傳媒報道的角度,供觀眾思考。
奇案片有些特色值得一談。首先,大概因為案件主人翁都面對強烈的戲劇衝突,不論電影整體成績是否突出,演員也往往可以盡情發揮演技,有精采表現。記憶之中,至少有6名演員憑香港的奇案片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或臺灣金馬獎(不包括其他電影獎項):黃秋生以《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1993,邱禮濤導演,取材自1985年的「澳門八仙飯店滅門案」)贏得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男主角獎」;吳家麗因主演《郎心如鐵》(1993,霍耀良導演,取材自1989年的「沙田作壆坑村空姐溶屍案」)而取得臺灣金馬獎的「最佳女主角獎」;近年獲得優異評價的《踏血尋梅》的四名演員郭富城、春夏、白只和金燕玲更橫掃多個演技獎項。
另外,筆者認為,出色的奇案片除了有藝術貢獻外,更有作為社會掌故或民間歷史註腳的功能。舉例來說,「三狼案」發生於1959至1961年,但是很多現年五、六十歲的人,即使案發時尚未出生,都可能曾聽聞這案件,對案情略知一二。這份認識相信並非來自原始的新聞報道,而很可能是長輩的閒聊,以至後來的奇案片,包括《天網》和《三狼奇案》(1989,黃泰來導演)。因此,奇案片的創作者如果能細心考證案情,並以冷靜而帶憐憫心的態度來分析案中主人翁的心態和世界觀,不單可以讓觀眾認識到奇案,更有助他們了解案發時的社會狀況和庶民生活。
本文來到最後才談論《正義迴廊》,正是因為筆者認為該片具備了出色奇案片上述各項應有的優點。電影以多個不同角度演繹案件,讓觀眾可以深入了解案情,以至主人翁的心態和背景,並且在結尾提出對案情的另一種可能解說,引發觀眾思考,充分體現奇案片最應該具備的質素。《正》片在編導和製作上的其他優點,坊間討論甚多,在此不贅。
另外,片中多名演員的表現令人驚喜。舞臺劇出身的兩位主角楊偉倫和麥沛東在電影圈中不算知名,但演技精湛,而且較為陌生的面孔反而有助觀眾投入於他們演出的小人物罪犯角色。多名配角的演出也十分出色,蘇玉華和邵仲衡揮灑自如或可說是意料之中,但林海峰和周文健的大律師角色一反他們的慣常戲路,卻使人刮目相看。其他演員如楊詩敏、莊韻澄和葉蘊儀等雖然戲分較少,但同樣讓觀眾印象深刻。相信這批演員極有可能問鼎各個演技獎項。
不過,《正》片的野心不止於要成為傑出的奇案片,更意圖突破這個類型的框框,探討其他議題,包括司法制度和陪審團制度是否公義、警權有否濫用、傳媒角色,以至超越了犯罪心理的意識形態問題等。雖然內容牽涉如此眾多的範疇,但編導的整體操控大致還算得宜,劇情不致流於零碎、沉悶、艱澀難明或轉折突兀,依然流暢吸引,實在絕不容易。大概正是野心甚大,《正》片刻意在寫實和虛擬的手法之間跳來跳去,例如特地借用真實的法庭作拍攝場地,營造實感,但同時又在多場法庭戲中用不同的不自然光線和色調製造氣氛,並且安排陪審團到犯罪現場「觀看」兇案發生過程;又例如主人翁張顯宗多次以希特勒的形象出現。這些處理手法令觀眾的情緒也會在投入真實和產生疏離效果之間遊走,是否能起到理想效果,值得商榷。